这样的手，回忆里的那个人就很喜欢，他总会看着自己的手，眼睛里有璀璨的光亮，说好好看好喜欢。
时至今日，他都可以完整地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对话。
当时也是这样的黄昏，风把落叶吹得哗啦作响，梧桐的叶子一大片一大片地摞在一起，就像尸体残骸堆叠，铺了一路。
“杨哥的手真的好好看，不像我的，好肥。”少年干净的瞳孔里，杨玺然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。
拥有干净眼神的少年伸出自己的手，一根根指头玉一样润白，柔嫩细滑，看上去像是女孩子的手。
“不肥，你这样的就是正好了，我太瘦了。”他收回眼神，滤着咖啡。
他能看到自己的骨节因为捏着水壶的动作产生明显的转折，棱角凌厉又脆弱，仿佛可以轻易折断。
“咖啡有我一份吗？”少年闪身到他的面前，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里浓郁的香气。
“有。”杨玺然的笑意染上眉梢。
“我要喝拿铁！”不等他说完，少年提前抢话，上回他没注意，喝了一口杨哥给的什么也没加的黑咖啡，差点没给他苦得吐出来。
原来咖啡原本的味道是那么难喝的吗？
果然，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加超级多的牛奶和糖。
“好。”他的手稳得不行，水壶里的水柱一直保持着一个均匀流畅的速度，没有让少年等很久就倒空了。
“牛奶快没有了。”少年拿起吧台上摆着的纯牛奶，有些庆幸地道，“还好，应该够一杯的量。”
杨玺然嘴角的笑意不减，“牛奶还有，可是方糖没有了。”
“怎么会，就没有了吗？”他转过头，一双小鹿一般的眸子睁大，湿漉漉得仿佛刚才淋过绵绵的春雨。
“没有了，这里的客人本来也不怎么需要方糖，所以储备少，谁叫你太贪吃。”他耸耸肩，语气无奈。
“啊……”少年扯了扯自己的头发，是他吃太多糖了吗？
那看来今天是得喝不加糖的拿铁了，话说回来，他都不太记得普通的牛奶咖啡是什么味道了，应该也不会太难喝吧？
可是正当他在脑子里天人交战的时候，突然杨玺然就开口了。
“小孩子要少吃糖。”
“我不是小孩子了，我马上都要成年了。”少年装模作样地龇了一下牙，看上去像是没有任何威胁力的小兽。
杨玺然伸出手，用力地揉了一下他的头。
然后他从挂在一边的自己的风衣口袋里，掏出来了一罐新的方糖。
“给你的。”
“哇，杨哥，你怎么对我这么好！”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，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依恋和孺慕。
要是杨哥真的是他的哥哥就好了。
他晃了晃头，刺痛感也瞬间消失不见。
没有关系，即便自己没有了小时候的记忆，这十年来的时光虽然很辛苦，可是让他遇到了杨哥这样好的人，他就已经很满足了。
“怎么了？头疼吗？”杨玺然的笑意也消散了，看着他捂着脑袋的样子，一脸关切。
这是他最看重的后辈，在世俗里摸爬滚打久了，见惯了人情冷暖，难能可贵还有这样真诚善良的孩子。
他是从福利院来的，八岁因为一场车祸失去记忆，但是医院联系不到家属，就只能将他送到福利院，来领养孩子的夫妻虽然都很喜欢他这样好看又聪明的孩子，可是年纪太大，又是失忆，怕养不熟或者以后恢复记忆了要回他自己的家，所以都没有领走他，他也便在福利院待了十年。
也是前几个月，他被介绍到这里，美其名曰是咖啡师助手，可是身为名义上的咖啡师，杨玺然当然知道，这里的主要业务，其实是个见不得人的会所，一些服务，当然也是为那些有钱没处花的人提供——
比如皮肉生意，而这个孩子，经理的意思就是，先让他熟悉熟悉环境再去正式“工作”。
他在心里小小地承诺，尽可能地让他晚一些尝到这个世界的苦涩，喜欢吃糖，那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多吃一些，即便他还没有到能护他周全的程度，他也不会放弃这个孩子。
自己也没有什么美好的童年，所以对于这个孩子，他的同病相怜的感情占据大头。
就好像，保护好了他，就等于保护好了曾经的自己一样……
“好了，不疼了。”少年吐出一口气，如释重负一般。
“想起什么来了吗？”杨玺然语气轻松，这样的对话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。
“没有。”他眨了眨眼睛，说道。
浓密纤长的眼睫毛投下一道扇形的影子，看上去有些落寞。
“嗯。”十年都没有想起来，现在又怎么会想到什么。
说起来，虽然他失忆了，可是他还是记得自己的名字，南易。
南易，通过这个名字，却没有在华国找到这个孩子的家属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。
南易看了一眼外头的风带起的落叶，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，那就是，杨哥真的很像他的哥哥，他的身影和那些斑驳的光影交叠在一起，自己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。
毕竟他真的不记得，自己到底有没有哥哥。
如果有的话，那也应该是和杨哥一样好的哥哥，对吧？
杨玺然用银质的小勺将杯子里的方糖轻轻搅拌化开，正在旋转的浅咖色液体细腻又温柔，散发着被牛奶香味中和的咖啡气息，他递到南易面前。
“诺。”不烫不凉，是刚好入口醇香的温度。
“谢谢杨哥。”南易接过，微笑说话间露出两颗虎牙，“对了，我这几个月都是在做这些打杂的事情，拿这么高的工资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啊，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？”
杨玺然神色微变，看着他的眼神里，似乎还有些其他的东西。
当然有你能做的，只不过，我还不想让你知道。
“但是签的工作合同，你有认真看吗？”他的回答在南易看来牛头不对马嘴。
“有啊，只是，里头有几条，我看不太懂……”他回忆了一下，想到几个月前看到的内容，眉头蹙起。
……
记忆到这里告一段落，杨玺然捏了捏眉心，眼睛睁开，手指握成了拳头。
那么干净的眼睛，他再也看不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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